甘贻

乱七八糟

【一往吴乾】洪

耽于(高三特别版):

1w+ 毛景 毛一人称 赵→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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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纪大了,说来惭愧,尴尬地卡在奔四的矛头,所以我也常常说我是“不三不四”的年纪,这样的笑称念来叨去,身边的朋友也爱打趣我因年龄问题而偶尔的脱离时代。年轻人的世界是热热闹闹的小方天地,我以我浅薄的资历掺上一脚,勉强做个前辈。




这样说太过理想,毕竟这“前辈”只能算个光鲜的噱头,我难以从中牟利,反倒是行业内的缺口明显,难以为继,我像块从东墙拆下的砖,一年到头日子过得琐碎,还好我至少能完成一两部作品,放在自娱自乐的圈子里供人观摩或赏玩,以此获得糊口的东西聊以卒年。




又太谦虚了?如果你曾了解过我身处的大环境,或是说行业现状,你也定会连连感叹“不容易”。我的工作在幕后,免去诸多长枪短炮的拥趸和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褒扬,少有欲盖弥彰的无底线夸耀,我和我的作品一同自惭形秽。幸好在热闹的场景落幕之后我能有大片的时间沉淀自我,以期求得才能方面的进步,这也是我的工作能给我的回报,它帮助我步履不停地成长。




咱们毕竟不是同行,你能理解大概就足够了。我知道你到我这里来不是想听这些泛泛而谈的说辞,你也发现了,我刚刚说到“场景”这个词语时停顿了一下。不得不说“景”这个词的确含义丰富,词组能从某个简单的释义转向千变万化的轻重缓急。你也知道我具体想说的是谁,他有一个端方的名字。




这样说太抽象了,那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想用这个故事缅怀我的岁月,我重获的青春,以及最主要的,我讷言的感激,我对他的到来带给我无限幸福的永恒纪念。它有些俗套和枯燥,有些不合时宜的思考和触动,希望你能耐心听完。




也许你对我不甚了解,没关系,在我的故事里你只需要认识一个人。










chapter.1




沉甸甸的一年。他拢拾文稿时如是说。




哎,不容易,尤其是赵哥你。我如是说。




其实说这句话时,我并不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他这段时间精神状态持续稳步下滑,走神发愣反应慢半拍,就连街对面饭馆的老板都要问上一句“小赵怎么了”。




我同样也想知道他怎么了。我花费了宝贵的一天时间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开启话题,想出蹩脚的预备方案ABC。成年人的交往都是浅尝辄止的,大肆谈心的机会都在酒桌上挥霍得干净,我明白一旦我问了,我的做法势必会唐突他,要是勾起他早些年更悲伤的回忆反而得不偿失。




如果我用职业上或多或少涉猎的话术,他会比我先察觉到我的意图,再反应迅速地装聋作哑。一个人要是想瞒什么真的能瞒到天荒地老,我的好奇心放在这里突兀立现,就像院门镇压凶煞的石狮子身上的“到此一游”涂鸦般四不像。




我有些讨厌人与人之间愈发隔膜的关系,可惜社会走向如此,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我在学生时代就知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道理,而我螳臂当车,总想着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




因为我尤其地害怕他也会与我疏远,要是连他也与我曾经重要的不重要的朋友一样变得客套再客套、陌生再陌生,我的心会变得无比空落落。




我只需要一小份坦率的勇气。眼见他将东西放归原位就要下班走人,我追上他的背影。




赵哥。




嗯,怎么了吴老师。




晚上去喝点小酒呗。




他答应了,虽然我觉得他有点不大情愿。






我也觉得酒吧的驻唱歌手比起他也棋差一招,无论是唱功还是吉他。他面前摆了瓶野格,我点了杯朗姆,桌上还有半件动力火车,他把朗姆上装缀用的柠檬片薅走,丢进自己的酒杯里。




以往咱们来酒吧可没这样沉默啊。赵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他的手指弹动一下,摩挲过杯壁。




别紧张。我就想问,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的预备方案里其实还有委婉得多的,但我知道他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说法。这句话憋了一天,我终于是说出去了,他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拿起冰勺舀块冰到酒杯里,破碎的固体块与不锈钢桶次次碰撞,发出的声音让我联想到犬类的磨牙。




发生了一件好事。




好事啊。那你每天应该多笑笑,不要总板着脸了。




我板着脸吗?明明每天笑容都这么大。他比划一个夸张的弧度。




他还是不打算告诉我,我明白了,但我至少让他多说了些话。










切入太突然了吗,对,毕竟你也不知道他。他叫赵乾景,90年生铜川人。我跟他认识太久了,满打满算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




别太惊讶,他跟我一样是男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说到这个话题,这么多年来我搬了一次家,领声搬了两次,赵乾景搬了三次,还换了两台车——有一辆被我扣下来当领声的公车了。最近一次他搬到了我的小区,我们在做和睦友善的街坊邻里。




领声,领声是我和他还有一位前辈老师合伙开的小公司,做配音的,你可以理解我是开糖水铺子的,早出晚归,给人生活以外的宽慰,当然卖的不是红糖和醪糟水,是干音和成音。我在说冷笑话。




你喜欢我的声音?谢谢,已经有所属了。








我送他回家,具体而言是我们太顺路,于是得一起走。




几个月前他找我打听信得过的房屋中介,说想换个环境,我说这可好办,来我小区呗。然后他就指挥着搬家小队把有用没用的物件搬进了我对面楼的屋子里,很巧的是,楼层数也与我的一样。还记得那是个阳光很薄的清晨,我一开窗就跟他对上眼了。隔着几十米的空气。




有点惊悚片的感觉。没有吗?好吧。








我说,咱们上次去的那家法式西餐厅还挺不错。




他说,嗯。




我说,呃,要不咱们下次去重游故地,那里的牛排质地了得。




他说,嗯。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又放回去。




我说,赵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好吗不要对我这么冷淡求求你了。




他顿住脚步,低下头,说对不起吴老师,可能有段时间我对着你没法太冷静。




说完他就径直走了,越过我。








我真说错话了?我真的要失去这个朋友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走远,消失在夜色的肚腹中。




苍天!我欲哭无泪。




不过一会儿电话打过来,是他的,他说自己没出什么事,刚才也是情绪上来了,让我别担心他,过几天就自己好了,要是我继续追问下去,他会感到一种更深化的狼狈。




我说,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给我打电话,哪怕是凌晨三点我也能随叫随到。




他默然,良久才道,吴老师,不要用“需要”这个词。要是想帮我就什么都别做。








他像个失恋的小孩子。我突发奇想。




他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居然没让我知道。他这次可不够仗义。








我知道男人心海底针,我揣度帝心,猜想应该是男人的自尊心又在作祟,也许是被人甩了丢面子才会让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话说起来,他也的确老大不小,到了组建自己家庭的年纪了。奔三了。我都奔四了。




我这个一天到晚担心人家婚姻大事的人其实处境更加凄惨,身旁的同龄人都有三婚四胎孩子小学毕业的,我还是个连女性的手都只跟我妈牵过的小可怜见,早些年我也频繁地相亲,也像模像样地追求过女孩,最后都不了了之。对于我的吸引力我自己有着最基本的判断,还是有吧,也常常因为仍然是孤家寡人这件事而感到困惑。




家里也催,也着急,我那时候比他们更着急,但缘分这东西玄而又玄,总不能随便拉个人来敷衍了事。我还记得去年年前的时候家里人打来视频电话监工,顺带苦口婆心劝我速速三年抱俩,我是怎么说的?我当时也是不太清醒,抓过一旁偷听的赵乾景说妈我暂时在和男人谈恋爱,等我这段感情结束了再讨论结婚生子的问题可以吗。




作为回应,我妈愤怒地挂了电话。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她对我屡屡欲言又止。我说妈其实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不会当真了吧,她说她已经跟我身边那位男生联系过了,人还可以,算了,懒得管你们俩。




误会大了。于是我去找他,他说反正哥你也没打算谈恋爱,跟我在阿姨面前装会儿情侣又无伤大雅,我还能替你分担一点无差别攻击。




有道理。以至于我没找着机会拦下他们在之后私下的交谈。






但“沉甸甸的一年”结束又开始,轮回周而复始,在去酒吧当日的前一个月前惯例是新春来到,我妈叫我春节把小赵带回家让她瞧瞧。我问他可以吗,不行就找点理由敷衍,他说可以,售后服务。




那时候还没有疫情,我和他坐高铁去的,他整个人缩在羽绒服里,缩在扎堆的人群里,手里攥着年货。我也好不到哪去,东倒西歪。




我问他,春节不回自己家吗。




他说给家里交代了,初三再回去。




他很轻地补上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除夕夜,茶饮飨食,年味少,只保存了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的底线。




他跟我妈意外地熟,熟到把我忽略得无影无踪。他给我妈备了一套贵得离谱的冬装,还亲自给她戴上据说是某个设计师打造的金饰,他在这方面了解颇多,我妈也不逞多让,他们极亲切地,极自然地交谈着,他甚至帮我妈捏手,还推荐了款效果良好的关节贴。




我在一旁像团会呼吸的空气,到底谁是亲生的?我妈频频给我使眼色,然后我就自觉去做饭了。




我爸从茶馆回来,进门看见他,打量一眼,轻轻“咦”了一声,说小伙子好久不见。




噢,叔叔您好。他颇乖巧地应。




上次见你好像还是八月份,这一晃眼就过年了。我听说吴磊那小子今年要带媳妇儿回来,没想到是你啊。




他们怎么也认识?我在厨房守炉灶,生怕天然气泄露。








说起来,他有种讨长辈喜欢的天赋,擅长搭腔,爱把人哄得心满意足,也不会拘束他的才情。——我这个前辈也是长辈?你的意思是他也讨我喜欢?的确是这样。










他们脸上是少见的愉悦,我扒着厨房的门缝听他们的对话。他们在聊我名不副实的恋爱。例如:




我妈:吴磊也三十好几了,平时也让我省心,我才知道他跟你在一块的时候,说实话我不是很能接受。




我爸:但是多接触就发现小赵是个好小伙,倒是吴磊占了个大便宜。




我妈:是啊,你也要理解阿姨,毕竟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会希望自己孩子是同性恋。但日子还是要好好过,你们俩要好好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爸: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我陷入究极的混乱,这怎么愈演愈真了?






饭桌上我被安排坐到他旁边,距离堪堪一寸。我附耳问他,他们怎么都信以为真了,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气氛一来我就收不住,我都快以为我跟你处上了。他回道,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抽个时间跟叔叔阿姨说我们分了就行。




缓兵之计,可乘之机。我脑袋里冒出两个成语。






他没怎么看春晚,一直在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我也是。他说他在看拜年祭,评论比视频有意思,还说有个国漫推荐里有我的声音。




我摘过他的一只耳机到我的耳朵,我承认我靠得有些近,他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热。他解释。




哦。我挪走。




算了,吴老师你过来些。冷。




我又挪过去。








我刚刚是不是提到了金饰?其实我和他,以及前面提到的那位前辈老师也有。是在更早些年的时候,还是他提议用可以当传家宝的小型不动产来纪念领声的成立。




他喜欢这些小样式。我那时候尚有余钱,便包揽了三人份的账单。




他为我戴手镯,然后是戒指。他问我能否戴到无名指上。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只记得我的话语丢出去,却像是攫走了他一秒钟的灵魂。那一瞬间他像条被雨淋湿的长叶片。






为了远离电子产品,大人劝着下楼看烟花,旋即一人一个推出家门,我和他在深夜的寒风中两股战战。




上海的禁烟花令颁布不久,他却像是从未见过般目不转睛,看着远处的山丘顶每处烟花的隐尾,腾空,炸开,圈圈层层的花环光耀四方,又猝然泯灭于尘灰。




他说,烟花漂亮得刺眼,我快要哭了。




我打趣道,来我怀里哭。




他偏过头,举起拳头放在颊边上下挥动,假意摆出只在幼儿园才会使用的哇哇大哭。




我哈哈大笑。他跟着我笑。








我家没有守夜的习惯,趁烟花还没多得麻木,我妈在楼上催促着赶紧回家睡觉,不然过会儿烟花多起来吵得想睡都没法睡。




他被我妈派遣到我的房间,手里抱着我的睡衣。




我妈叮嘱曰:动静小点。




我:保证一点动静都不会有。




我妈目带坚决的不信任,拍拍我的肩膀,以老干部的口吻道,儿子,妈理解,好好干。随即转过头喜笑颜开,小赵晚安!




诶!阿姨晚安!他热忱地应道。








我跟他字面意义上地同床共枕,他关了灯,睡在我旁边。




床很小,床板的年纪能追溯到我遥远的学生时代。我和他手臂贴手臂,体温烘着被窝。新奇的体验。




我闭眼催眠自己,我感觉到他轻微地翻了个身。他缓声道,哥,这样的气氛让我想亲你。




我没回应他,我捉摸不透他是否在开玩笑。他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不过要是真有了,我可能会惊讶地炸成烟花。




他一贯喜欢开玩笑。在满耳的烟花轰鸣声里人容易变得思维错乱而冲动。








 第二天的行程大异小同,走亲访友授受年货,条条框框林林总总难以应付。他有其他的打算,跟我妈说他还没过门,按规矩不能走亲戚,又跟我说先回自己家了。


 


我送他到高铁站,他留给我一份背影,隐于拉伸变淡的人群中。


 


 


 


 


你说听起来像是他在单恋我?是这样。


 


我那时候太笨了,想得太简单粗暴了,我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通通划进朋友关系所能掩饰的范畴中。他从很多年前就对我抱有更加越界的想法,但我总是有意无意忽略掉。我以为他在惯常地捉弄我,惯常地说些体贴的场面话。


 


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我蒙昧的应激反应,聊以抚慰心中的动荡不安。


 


 


 


 


chapter.2


 


我将春节这一关窍择出来,是想让你见识我的愚钝。但我的愚钝是延续的,直到去酒吧的当晚才有了缓和的迹象。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叫我别管他,我思来想去怎么就这样算了呢,于是我跑去了他家里。


 


我怎么知道他的具体住址?我可没有尾随他,只是通过一些合情推理。因为两栋楼户型是对称的,楼层数又相同,而且我去敲门,他开门之后也没赶我走,随便我发挥,我是被默许地,大摇大摆地进去的。


 


很发旧的东西搁在不恰当的位置,黑暗。这是他的新房给我的印象。他不想开灯,家里也没有多的拖鞋,我脱下鞋子踩在冬季冰冷的地板上。


 


他说,我去睡觉了,哥你自便。


 


我问,我能做什么。


 


他说,在我床边坐会儿吧。我现在好像有些发烧,没办法招待你。


 


 


低烧。我用手背估摸他的体温。他不想大动干戈去医院,钻到被窝里闷汗。我百米冲刺跑回家去储物柜拿退烧药,让他就着温水吃下药片。


 


他浑身是松软的骨头,掉在床榻上,我用被褥堆拢他的部件。他太安静了,我萌生出一个念头,我想让他变得鲜活。如果他有条引线,我会去点燃它。像去引放新春亮如白昼的烟花。


 


我坐在床边,他整个人滚落进颠倒的浅眠,我在床边稍稍撑起身子,想着今天的日程结束,是时候回去了。这样地动作却被他从中捕获,他睁开眼,精确地抓过我的手。


 


他声音太轻了,我将自己凑近。我听见他说,我有些不想让你走。


 


我像黑夜中的阿芙洛狄忒,泡沫稀松。我放缓呼吸,阻隔片刻虚无笼下的侵扰。直到他的意识随夜晚跌入洪流,我再抽出手离开。


 


 


 


第二天我和他前后脚踏进领声大门,他脸上露出罕见的无措和慌张,他问他昨晚上是不是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叫我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实话实说,你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


 


他一拍额头,说,完了。


 


他精气神好很多,表情丰富起来,他坚持认为是酒精驱寒的功劳。他念着要赔礼道歉,说晚上请我去那家西餐厅。


 


他在装作无事发生,我还记得呢。我问道,你不是说“有段时间对着我没法冷静”吗。


 


都是气话。


 


你果然是在生我气,赵哥。


 


我是在生我自己的闷气。他笑一声,去不去?


 


 


西餐厅的大堂挂着电视机,放着纪录片,讲海上的暴雨。紧跟着是正中央的钢琴,偶尔我能遇见才华横溢的小朋友们挤在一堆胡乱摁着琴键又被大人招呼走的情景。


 


我和他在角落寻觅位置,他点了份牛排,我点了分意面,他将意面上的番茄酱抹到自己盘子里的圣女果上。他说西兰花和洋葱煎在一起的味道简直是人间至臻,旋即又把意面底下垫着的洋葱挑走了。


 


哥,你知道阿姨怎么夸你的吗。他用话题来混淆视听。


 


她夸我?她应该会说,上海混不下去了就收拾铺盖回去老老实实结婚。


 


哈哈。其实她说,“吴磊能跟你在一起,是他烧十年高香都修不来的福分”。


 


哈哈。我也笑。


 


吴老师,我还没问过你。


 


问过我什么?


 


你的爱情观。你希望你的另一半是哪种类型的,或者,你喜欢哪种模式的爱情?


 


这个问题我年轻那会儿想过。


 


你才三十多,就“年轻那会儿”了?


 


老大不小了。爱情观这东西说来说去,陈芝麻烂谷子事。我觉得我的爱情要么不来,要么来得很庸俗,很平常,大隐隐于市。


 


庸俗?要是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泥点子也能脱胎成人。


 


你可别奉承我。我还是很向往能融进日程中的爱情,不会很激烈,也没有多么值得歌颂。不过爱情观这东西生来就是等着被打破的,我也期待有人能彻底改变我的人生计划,我真能陪那个人做无限疯狂的事情。比如把领声的股份全托给你,我去陪我的爱情流浪到天涯海角,死在阳光暴晒的沙滩上。


 


浪漫呢。他跟道。


 


浪漫吗,是啊。就算年纪大了,我也得存有一份幻想。我问道,赵哥,你呢。


 


 


有人在弹钢琴,音符的节奏在空气中弥散而流动。他的目光飘向那处,等到一曲毕了,他说,等着,吴老师,我给你弹首。


 


 


 


 


City Of Stars。 几乎是第一声响起我就听出来了。


 


这里离大堂稍有距离,但我能想象他弹琴时的姿态与神情,我能想象出他的手臂如何抬起,手指如何绷起,按下琴键,疾徐轻重连缀起溶溶的乐声。


 


钢琴声在餐厅这片空间混响,温情脉脉吹来,我看到辉色抖落银缎,蛇和月光落入美丽的小河。


 


休止符。余音绕梁。最后他向我的方向看来,他轻微地眨眨眼。


 


就好像在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过他谈恋爱。他似乎是提过自己有一段充满遗憾的早恋,阴影颇深。所以他谈及爱情观,我的确感到有些突然。


 


我以为他是像我一样,一旦事业心蒸蒸日上就会忘掉其他方面的空缺,忙碌到日夜不分之后只想着回家蒙头大睡,就这样推箱子般过着充实满当的日子,眼睛一闭一睁,一年到头。


 


 


你说他表现得太明显了?我当时是有着细微的察觉。


 


但我脑子转不过弯。我也很后悔。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拨开杂乱无章的思路,这甚至可以排查到我和他的初遇。


 


初遇啊,我和他是时机和缘分的共同产物,他那时还涉世未深,我拿话术套他,他居然还会据理力争。实在是可爱得过分。


 


我真想再多聊聊那会儿发生的事情,时代有些久远了,你要听吗?


 


 


 


 


20岁的他是青涩的小孩。他见我的第一眼,先是端详我,然后公事公办地微笑。很单纯的模样。


 


那是在某次发布会,他被安排着采访我。我该说的说完了,他却没打算走,扭捏一阵才说,吴磊老师您好,能要个联系方式吗。


 


有点像小说情节,当然没什么跌宕起伏,那时候他就是个不大正经的小伙,思路跳脱——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正经的,他隔三差五就会拿着问题拨通我的电话,好声好气地说吴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下,于是他的话费单一个月长了两米长。有次让他缠得烦了,我说,电话里讲着不方便,咱们出来说。


 


男大学生,安静的时候像古堡里的壁画,一开口就像扑腾的海蛞蝓。相见的地点定在清吧,两杯酒过去,我很快忘了我比他年长八岁的事实,话题原地转上几圈,本来是要传道受业解惑,进行一番严肃的学术讨论的,而后我和他便聊起了红酒发展史。愉快的回忆。


 


再下次见面,他送了瓶经典款拉菲,说是家里带的。我隐约察觉到这小孩家世不错,至少比我好,我那时候是个一穷二白的沪漂,就算要我整个季度连轴转,我也拿不出上价格的东西来招待未来会频繁叨扰的老师。


 


我跟他在网上闲聊,用着已经过时的流行词的表情图,隔着屏幕乐呵,颇像异地网恋的情侣。很多时候我把他当长了张娃娃脸的同龄人,因为我与他有年龄差距,却没有代沟的说法。他是上天赠予我的知心者。


 


他有次说,吴老师,你真的很合我的口味。


 


我那时对这方面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还疑惑道,什么口味?奶油还是矿泉水?


 


他笑得剧烈,缓口气说,我也想知道你尝起来什么味道。


 


 


 


但他尝起来很美好。他的身体会变得红红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后来他毕业,他几经辗转和犹豫,我和他便成了同事,有过一段不咸不淡的规律生活。再然后,你也知道,我与那位前辈老师自立门户,所以我辞了职,而他是那位老师收于门下的学生,他被我说动,或是他早就准备好了放弃才到手两个月还没捂热的正式编制,他将存折拿出来,取出他安身立命的积蓄,来陪我试着在奔流之间立一中流砥柱。


 


 


你说这部分故事让你联想到了我的爱情观?的确,他丢开了别人求不来的稳定生活,与我沉寂再与我浮起。这说法花哨得让我牙疼,但也的确浪漫。


 


 


这件事我后来也问起过他,他告诉我,要是我不在译制厂,菲菲老师也不在,他会很无聊。所以就干脆来陪我们了。


 


只是无聊吗?我问他。


 


还有点舍不得。他应道。


 


 


 


再回到西餐厅。琴声消隐,我抚平我忽而狂乱的心跳。


 


我的朋友,我的挚友,他热衷于让我误会他爱我。


 


这样的感觉并不能被轻易化开,就像是他在孜孜不倦追求我,我却只想要暧昧的新鲜感,我将他的示好美滋滋纳下,却不反馈根本上的允诺或驳回。这并不是我所能袖手旁观的。


 


但他从大堂的钢琴凳上回来,大理石地板映着他的步子,他雀跃地问,好听吗。


 


他是在展示之后想得到我的夸奖?是我想得太杂太多了。


 


好听。我松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在移情于琴地跟我表白呢。


 


他的眼皮倏地一跳,良久,啧了一声。他问道,要是我刚刚就跟你表白了,你会答应我吗。


 


 


好像会。我在心里苦恼地纠缠,他与琴声水乳交融时我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


 


恍惚间,我感觉他这次是认真的,他在认真地询问我是否能在这个小餐厅的角落里点点头,开启我和他的爱情。


 


 


时间走了几秒,他先笑了,划破隆起而沉寂的空气。


 


我坐着,他站着,于是他也坐下,回到我的对面。


 


哥,我刚刚太严肃了。他按铃叫来服务员结账,接着道,咱们换个地方说?


 


他好似拉动弓弩,有后发先至的风声攒动,箭尾是他,箭头直直指向我。


 


我大概能想象出要发生的事情,我并非一窍不通。我说,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他说,求求你了。


 


我说,救命。


 


他说,又不会害你。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去人多的地方吧。


 


 


寒夜时节的外滩,灯影绰绰,行人浮动。他跟在我的影子之后,我也没停,他也没停。


 


我以为我能假意散步,如此沉默,直至今日结束,但人群像是有意识地拥合,扎成满束的一面,将前路封锁。他先站定,我再止步。


 


就在这里吧。河风搅动,他扶向身旁的栏杆,拢住衣领,他将目光投向对岸饱胀的灯光,又转向我。他说,我打了一天的腹稿,你听完再走。


 


他说,我最近是受了些刺激,有的不是因为你,有的也是因为你。你昨天问我的那件好事,我没有直接回答你,并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时机不对,我不能说。太轻佻了。


 


他说,我想了太久太久,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在贪心什么。我认命了七年,也准备好迎接下一个七年。人生又有几个七年。


 


他说,这个月,我跟你去了一次商场,两次酒吧,三次咖啡厅,七次领声对面的饭馆。上个月我还跟你回老家见家长,吃年夜饭,看烟花,还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反反复复以为我们已经在一起七年了。


 


他说,可是回来了我就见不到哪怕一点的暧昧,就像我吹了个巨大的泡泡,我透过它能看见数不清的幻想,而你一旦出现,它就会破。现在我没有可以用来麻痹我的东西。


 


他说,我说这些话到像是我在诉苦。我早就知道暗恋该是什么滋味,太苦了,苦得我头皮发麻,我还去嚼咽它的外壳,就为了夹心里极小的甜蜜。


 


他说,吴老师,我爱你,毋庸置疑。


 


 


他捏起袖口又松开。他问我,他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chapter.3


 


 


你们分了?我妈在电话里大吼。


 


嗯。我应声。


 


为什么呢,明明一个月前还好好的。我爸的声音挤过来。


 


就不合适,所以分——


 


——不合适?我妈的声音盖下,怒火中烧,她音调越拔越高,你们俩不合适,我跟你爸更不合适。你们俩谁提的?


 


我。


 


——你!!我妈气急败坏。


 


我言不及义,正如那晚的我。


 


 


 


霓虹兀自喧哗,江波减缓下来。他在逆光处站立,等待我的回答。


 


我说,赵哥,回去吧。


 


他说,好。


 


他目送我先走。


 


 


 


——你不知道小赵有多喜欢你!他......算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我真是糟心透了。她挂了电话。


 


我瘫倒在床上。我当然知道他有多喜欢我。


 


 


那日之后他仍照常与我相处,但他会留意我和他无意间的肢体接触,再也没提跟他单独去哪里度过傍晚和周末。他尽心尽力维持正常的工作氛围,不让他的原因放大化,影响我的日程。


 


我翻着与他的聊天框,相册里的合照,几百几千条通话记录,我推开窗户,正对面就是他家,阳台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他应该是又要搬家了。


 


他要搬家了。我不能站在窗边就看见他也在窗边放风,我不能跟他互相蹭车上班下班,我不能半夜给他打电话说今天的电影情节还在脑袋里跑上跑下,我不能和他在只有路灯的街道上闲聊消食,畅谈无关风月的所有。


 


这算是友情吗?可为什么会这样难以割舍?


 


 


 


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告诉她假扮情侣的事实。她听我说完,极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她说,算了,你爸跟你说。


 


她将手机递走,很快我爸的声音传过来。


 


吴磊啊,你知道你爸妈是怎么认识的吗。有次朋友在迪厅聚会,我对你妈一见钟情,我二话不说展开追求,你妈也就成了你妈。


 


小赵为人我也是知道的,你们年轻人哪里又有闲心给假装的情侣的父母交流这么久呢。他去年来过几次我们这里,你妈让他来的,每次都让他破费,我这做长辈的都不好意思收,你怎么能好意思受他这么多年的好意。


 


我爸最后问我,你爱他吗。


 


我说,我是爱他,但我感觉我只是将友情和爱情弄混了。


 


我爸咂咂嘴,骂了句脏话。


 


 


我无法界定它。


 


或是说,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并不排斥它的存在。但如果要我答应他,我可能会一下更断然的拒绝。


 


他孤注一掷地向我通知他的爱,试探我是否也抱有相同的情感,而我只能做缩头乌龟,在沼泽地里爬行,突出几个莫须有的气泡。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思考我是否将友情和爱情混为一谈。


 


我想到他,我会浑身变得暖融融的,从脚趾到肚腹到脖颈到头顶,这异样的感觉洋溢在肌肉和经络间。


 


我想到他,我会联想到过去,联想到现在,联想到本无法预知的未来,我不想就这样跟他尴尬地猛下刹车,我想要继续我和他的故事。


 


我想到他,我会想到除夕的烟花,就像他眼睛盛着斑斓却转瞬的焰火,当他转过头看向我,我发现了更加明亮且永恒的东西。


 


我跟他过着日子,一年一年又一年,为什么不能有这一年。我所困敝的,迷惘的,感怀的,悲哀的情绪都能在他那里得到鸟倦飞而知还的归宿。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不用伪装丝毫的片面,我能捡拾自己散落的零件,再面对生活接踵而至的疑难杂症。


 


我有一个愈积愈清,愈演愈烈的念头。我舍不得他与我关系走向相交之后的渐行渐远。我想尽我一生将我和他的故事轨迹掰向平行,甚至重合。而在它们未发生之前,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这样做了。


 


我也苦恼地想,怎么办。


 


 


——弄混?我妈的声音穿插而来,她咬牙切齿道,那我问你,你想不想跟他整天处在一起,有分享欲时想不想跟他说上几天几夜的话,想不想牵着他的手听他说情话,想不想一直抱着他什么也不做,想不想跟他有个稳固的家庭关系,想不想亲吻他?想不想跟他睡?


 


我服从于内心徐徐睁眼的困兽,脱口而出,想。


 


——那你就跟他好好说,说你爱他。


 


 


 


chapter.4


 


搬家小队拖着三辆卡厢式货车张牙舞爪进入小区,排列在他楼下。我紧盯着底层的门口,看见他的缩小的发顶探出门缝,再移到卡车前面与司机交谈。车内下来几个人,他领着他们进门,几分钟后出来,手里托着箱子。


 


我手忙脚乱打出电话,头伸出窗户,亲眼看见他拿出手机,犹豫地摸摸手背,还是接了。


 


赵哥!我因紧张而音量略大。


 


他被我吓得一抖,吴老师,有什么事吗。


 


你等等,等会儿,不是,赵哥,你先别忙搬好吗,先听我说。


 


然后我看见赵乾景指挥搬家小队的手立马顿住,转头向那几人示意,他们也将箱子放下。我未加思考,从大脑里脱缰般奔出一句话,直接搬我家里来可以吗。


 


他手机掉到了地上。


 


 


但他没有错过我的,我爱你,赵乾景。


 


 


 


 


这个故事观感如何?无论怎样,还是感谢你花费的时间。对了,不要给赵哥举报说我告诉你了,他回家会折腾我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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